人间有趣 我妈路过吴阿姨家门口，吴阿姨招招手： 严阿姨，你来，你来。 我妈走过去，立定，听她说。 严阿姨啊，你今年攒了多少钱？ 我妈说没攒，都用光了。 吴阿姨压低声音，凑到我妈耳朵边： 严阿姨，我今年攒了七万哉。老头子推销地砖拿到三万二，两个人退休费三万，四个女儿过年给了四千，阿弥陀佛赚了四千…… 吴阿姨呵呵呵乐了。她笑出满脸粗褶子。双下巴上的肥肉一抖一抖。她憋不住了，她要把这欢喜和我妈分享： 严阿姨啊，再攒攒，二十万又快哉。 她曾经有过二十万，大胖孙子要买车，他伸出大胖手指敲敲好婆脑袋，又一把搂住好婆圆滚滚肥肩： 好婆好婆，和你商量个事。我要买车，问你借个二十万，有了就还你。 吴阿姨属于第一代招女婿。她生了四个女儿，女儿属于第二代招女婿。到第三代，终于抱得大胖孙子，焉能不喜？ 孙子开口，吴阿姨想也不想就点头： 有格有格，你和阿爹说一声。 阿爹叫法荣，孙子拿捏阿爹，那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稳笃笃。 二十万爽爽气气拿出去，再要拿回来，那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喽。 夏天晚上，知了在法荣叔门前大柳树上“知了……知了……“一声长，一声短，叫个不休。老头老太们就在那吹牛。孙子搬个小靠椅也坐那吹牛。 拉二胡的根发调侃法荣叔最有钱，法荣叔哈哈哈大笑： 现在穷哉，没钱了。铜钿都借给孙子哉。 他回头看看孙子，笑眯眯喊： 杰杰，杰杰，阿爹要问你哉，20万洋钿你几时还阿爹？ 杰杰站起来，把小板凳往地上一丢，开始嬉皮笑脸： “阿爹，阿是你还想要讨回20万？” “你个小赤佬，阿爹攒的铜钿总归想要哇。” “阿爹，我佩服你，你怎么想得出？你一世人生做天做地，还不是为子孙，你不给我给谁？怕老了，伲爷、伲娘、我，不给你吃饱饭？ 法荣叔嘿嘿嘿笑： “阿爹老哉。铜钿放在身边摸摸定心哇。” “你有啥不定心的？你死了我还要给你扶头，阎王爷那里有交代。钞票阿会给你扶头？阿爹，告诉你，不还了。” 杰杰把手摇得像热天的扇子。 吴阿姨听见祖孙说话，走了出来，她作势拿手指头戳戳孙子脑袋： “你这小赤佬，阿爹好婆上当哉。” 孙子一把搂住好婆(奶奶意思)，依然笑嘻嘻： “好婆好婆，你的铜钿早点晚点总归给我。等你老死，我要帮你好好扶头，再吹吹打打送到阎王路。” 苏州民间有种说法，人老了，走了，孙子扶头送最后一程，阎王爷知道你在人间传宗接代功德圆满。那黑白无常就不会“啪啪啪啪”大板子敲你无数。 吴阿姨尤其信，她天天早上三点半起床，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念来念去就是阿弥陀佛。 法荣叔抱着头，不胜其扰。他还要睡觉，又不敢反抗，只好抱怨： “天天日日，大清老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早晚有一天，我要先被你念死。” 吴阿姨头也不抬，心无旁鹫。继续阿弥陀佛。这是她的功课。 她们一帮人，给去世的老人念佛。手里捻着珠子，不敲也不打，口里只管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念几个小时，念得喉咙冒火，嘴唇发干。 主家过意不去，都会给点报酬，吴阿姨去年攒下四千。 现在的法荣叔呢，虽然年过七十，身体还是不错，每天去女儿地砖公司跑销售。 他外八字，掠着两条大长腿，看到空楼盘就给门卫递上一支烟，边抽边聊，聊热乎了门卫放行。他挨家挨户敲门去问： 阿要地砖？阿要地砖？ 虽然常常会吃闭门羹。但是，跑总归比不跑好，法荣叔去年喜提工资三万二。今年他乐颠颠跑得更欢。 我妈恭维吴阿姨： “吴阿姨啊，照这样攒下去，二十万洋钿快哉。” 吴阿姨凑到我妈耳朵边，轻轻叮嘱： “严阿姨啊，不要讲出去啊，让伲杰杰晓得啊，” 我妈连我爸也没讲，怕我爸大喇叭。她偷偷和我说了，哪知道我才是大喇叭。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