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是赝品。”李秋君指尖划过画轴的绢面,目光从仿石涛的山水间抬起,望向父亲李茂昌骤然凝固的脸色。 1920 年的上海寓所里,鎏金香炉飘着沉水香,却掩不住富商眼底的失望 —— 这幅花了三千大洋购得的 “石涛真迹”,此刻正被女儿判定为赝品。 “但用笔有奇气。” 她忽然将画轴展开半尺,露出远山处一抹凌厉的皴法,“石涛晚年笔势沉郁,此人却在困顿中藏锋芒,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李茂昌凑近细看,只见山石勾勒虽仿石涛 “拖泥带水” 之法,却多了几分年轻人的锐意,不禁抚掌称奇:“能让秋君这般推崇,此人定非池中之物。” 三日后,23 岁的张大千站在李府门前,掌心汗湿了袖口。他知晓画坛泰斗吴昌硕曾赞李秋君 “鉴画堪比宋徽宗”,此番被识破仿作,本以为会遭兴师问罪,却见门房笑意吟吟引他入内。 穿过月洞门时,他瞥见廊下晒着的书画残卷,其中一幅墨竹题着 “秋君戏作”,竹叶如刀,竟与他笔下神韵暗合。 “张先生请坐。” 李茂昌指着案头仿画,忽然朗笑出声,“石涛若泉下有知,能得你这样的‘隔世弟子’,怕是要悔自己早生三百年!” 张大千惊觉对方非但未怪罪,反而眼中满是激赏,一时愣住。 原来李秋君早已向父亲解释:此人才华横溢,仿画实为谋生之计,其真迹《高士图》中,已有 “师古而化” 之象。 “我有个不情之请。” 李茂昌忽然正色,“秋君痴于书画,却苦无切磋之人,能否请张先生常来府上,与她论画?” 张大千这才注意到屏风后闪过的月白身影,那是他初次见到李秋君 —— 她垂眸整理画稿,腕间玉镯轻叩紫檀桌沿,清响如鸣琴。 此后两年,张大千成了李府西席。每日清晨,他与李秋君对坐临帖,看她用朱砂笔批注《苦瓜和尚画语录》;午后则同去豫园写生,她教他辨识宋元绢本的经纬,他为她示范 “破墨法” 的玄机。 某个暮春午后,两人合作《松溪论画图》,李秋君在落款处题 “秋君戏笔”,他望着她微蹙的眉头,忽然想起曹植《洛神赋》里的 “皓齿内鲜,明眸善睐”。 1925 年,李茂昌变卖三箱瓷器,为张大千在宁波同乡会办个展。开展首日门可罗雀,张大千躲在幕后攥紧拳头,却见李秋君抱着一摞画册闯入:“我已请父亲去请曾农髯先生,你且安心。” 正午时分,曾熙、李瑞清等画坛巨擘联袂而至,曾熙指着《仿黄鹤山樵山水》叹道:“此画看似师古,实则有‘大千’气象,妙哉!” 画展大获成功,60 幅作品一日售罄。庆功宴上,李秋君为他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光影:“今后世人再提石涛,定会想起你张大千。” 他望着她鬓边颤动的珍珠步摇,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叮嘱:“男儿当酬知己。” 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句:“秋君妹,以后我的画,你要常指点。” 1937 年淞沪会战,李秋君拒绝去香港,在上海创办灾童教养所。张大千从敦煌归来,送来 20 幅临摹壁画义卖,筹得善款全部捐出。 分别时,他见她袖口磨破,掏出刚得的狐裘披在她肩上:“别学我,要惜福。” 她望着他晒黑的面庞,忽然握住他手腕:“你在黄沙里护文物,我在炮火里养孤儿,便是最好的惜福。” 1948 年,两人同过五十大寿,在静安寺外立起两座空碑,互题 “秋君女史之墓” 与 “大千张爰之墓”。张大千笑道:“待百年后,我定要与你争个‘画坛比邻’。” 谁料次年他赴台,从此海天相隔。1971 年,李秋君病逝前,手中紧攥着他寄来的《长江万里图》复制品; 1983 年,他临终前,枕边放着她赠的端砚,砚底 “秋君” 二字已被摩挲得发亮。 这段始于赝品的知遇,终成画坛佳话。李茂昌的惜才之明,李秋君的识人之慧,让张大千在困顿时仍能坚守画笔的纯粹。 而他们超越男女之情的知己谊,恰似画中留白 —— 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正如张大千晚年题跋所言:“吾画得秋君眼,如刀刻石,虽隔千里,犹见肺肝。” 那幅被识破的赝品,终究在岁月里,成了中国艺术史上最温润的伏笔。
𝓛𝓲𝓿𝓮𝓯𝓸𝓻𝔂𝓸𝓾𝓻𝓼𝓮𝓵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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