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年前,父亲用板车拉怀胎足月且双目暂时失明两天的母亲到乡卫生院看诊,一乔姓医生诊断母亲产前风,即现在学名子痫,力劝父亲拉母亲去县医院待产,在木枘父亲表示准备回家筹够钱第二天再去县医院时,掏出身上珍贵的几十元钱再劝父亲马上动身。
1982年深秋的皖北平原,寒风卷着枯叶在土路上打着旋儿。我家堂屋的八仙桌上,半碗腌萝卜条已经结了层白霜。母亲扶着隆起的肚子,突然“哎哟”一声栽倒在灶台边,手里的玉米饼子掉在炭灰里。
“他爹!你快来看!”奶奶的喊声撕破了暮色。父亲撂下锄头冲进屋,只见母亲双目紧闭,额头烫得吓人,原本清亮的眼睛蒙上了层白雾。我才四岁的弟弟吓得直往奶奶怀里钻,裤腰上还沾着玩泥巴时蹭的草屑。
板车吱呀吱呀碾过碎石路时,月亮刚爬上树梢。父亲把家里唯一的棉被铺在车板上,又脱下自己的蓝布褂子裹住母亲的肩膀。我坐在车辕上,攥着母亲冰凉的手,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不停颤抖。
乡卫生院的门灯在寒风中摇晃。乔医生踩着布鞋啪嗒啪嗒跑出来,白大褂下摆沾满草屑——他刚从邻村出诊回来。手电筒的光束扫过母亲的脸,他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这是产前子痫!得马上送县医院!”
“可...可俺们连车费都凑不齐...”父亲蹲在墙根,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茧子里。乔医生突然扯开中山装,从贴身口袋掏出个油纸包,十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散落在诊桌上:“拿着!我闺女下个月才交学费!”
父亲慌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乔医生把钱硬塞进他手里,又往板车上塞了个军用水壶:“路上渴了喝,别耽误!”临走时,我听见乔医生对着夜色喊:“到了县医院找李主任!就说是我乔国栋介绍的!”
去县城的班车早已停运。父亲借来二姨家的“大金鹿”自行车,把板车的麻绳紧紧绑在车架上。二姨咬咬牙,也推出自家的自行车:“哥,我跟你一块儿!”深秋的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声响在空旷的田野里格外清晰。
凌晨三点,板车停在路边的茶水摊前。卖水的刘奶奶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正在往暖瓶里续柴火。父亲摸出几个零钱:“大娘,来两碗糖水。”刘奶奶往玻璃杯里撒了把冰糖,突然瞥见板车上的母亲,浑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这是要去县医院?”
不等父亲回答,刘奶奶已经把暖瓶塞子一拔:“喝我的!不要钱!”她往父亲怀里塞了两个烤红薯,又把母亲的手按在暖瓶上:“大妹子,再坚持坚持,过了前面的陡坡就快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县医院的红砖墙终于出现在视野里。父亲的布鞋磨穿了底,双脚血肉模糊;二姨的手指被麻绳勒出了深痕,胳膊还在微微发抖。护士推着担架床冲出来的瞬间,母亲突然剧烈抽搐,白沫顺着嘴角往下淌。
“快叫李主任!”护士扯开母亲的衣领,把缠了纱布的压舌板塞进她嘴里。我趴在手术室门口,听见里面传来金属碰撞的叮当声,还有母亲断断续续的呻吟。父亲瘫坐在长椅上,手里还紧紧攥着乔医生给的那包钱。
再见到母亲时,她已经躺在了病床上。阳光透过斑驳的窗棂洒在她苍白的脸上,床头的搪瓷缸里,泡着刘奶奶塞给父亲的烤红薯。后来我才知道,要不是乔医生坚持,要不是二姨陪着父亲连夜赶路,要不是刘奶奶那杯救命的糖水,我可能永远都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四十年过去了,乔医生的诊所早换成了气派的卫生院,但每次路过那儿,我都会想起那个寒夜里他扯开衣襟掏钱的模样。如今我也成了母亲,每当给儿女熬粥时,总会想起刘奶奶塞给我们的烤红薯,那甜丝丝的味道,至今还留在记忆深处。
前些天收拾老柜子,翻出了当年父亲记账的小本子。泛黄的纸页上,乔医生那笔救命钱下面,工工整整写着:“1982年11月17日,恩情永记。”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五十里路上的点点星光,照亮了我来到这个世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