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时期像是唐朝的“红妆时代”，那么多的女性在舞台上尽情地纵横捭阖，在权力、爱情与事业中的挣扎与破局。中央民族大学教授蒋爱花的《红颜来处是长安：大唐的盛世和她们的命运》一书，以严谨的史实，拂去传奇的尘埃，还原武则天、上官婉儿等大唐女性在历史关口的真实抉择，展示出唐代女性在特定历史时期所表现出的刚毅、勇敢、坚贞与坚韧。
这本书将前沿学界结论自然融入叙述，摒弃现代视角的苛责，致力于客观还原与深度理解，为读者呈现一幅考据扎实、逻辑严密的“大唐女性浮世绘”。
探究女性命运与时代、家国之间的联结
记者：近些年以来，公众阅读历史文化类书籍的热情非常高涨，市面上也有很多这类题材的图书。如此，您如何会想到从唐朝女性的角度入手写这样一本通俗的历史读物?
蒋爱花：本书是我多年研究与传播实践的积累。这十多年来，我曾多次受邀参与中央电视台相关节目的录制，内容多聚焦于唐代女性题材，例如永泰公主、太平公主以及唐代公主和亲历史等。这些节目在公众中引发了较好的反响，也促使我进一步系统梳理和深化这一方向的研究。
以女性为切入点，也能够帮助我们更深入、更立体地理解唐代社会的多元面向。女性不仅是历史的参与者，也在政治、文化、社会交往等多个层面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通过她们的生命经历与身份选择，我们可以窥见唐代在家族制度、权力结构、民族关系以及生活风貌等方面的复杂图景。
另外，作为一名女性历史研究者，我在情感与认知上可能更容易贴近历史上女性的处境与心境，从而在叙述中融入更具共鸣的解读。这种“感同身受”并非意味着过度代入，而是希望通过理解与共情，将学术思考与通俗表达更好地结合起来，赋予历史人物以温度，同时不失研究的严谨性。
记者：“红颜来处是长安”这个书名充满诗意，让读者想到长安的流光溢彩。用这个书名您想传递这本书什么样的核心意象?“长安”应该不仅是地理概念，也是一个文化符号?
蒋爱花：“红颜来处是长安”这一书名，确实意在营造一种诗意的联想，但它更核心的用意，是为全书确立一个承载历史想象与文本书写的空间坐标。这个书名的诞生，本身也有一段过程。它最初是我在撰写关于文成公主与唐代和亲政策的章节时，所使用的一个小标题。在完稿后，我与编辑团队反复商讨，都认为“红颜来处是长安”这个表述，精准地捕捉到了本书希望传达的核心意象——即唐代女性的个人命运与时代、家国之间深刻而复杂的联结。因此，我们最终决定将它提炼为全书的主标题。
如您所言，这里的“长安”远不止是一个地理概念，它更是一个宏大的文化符号与权力场域。它既是这些女性故事发生的物理舞台，是她们许多人人生轨迹的起点或归宿;同时，它也是盛唐气象的缩影，是帝国秩序、文明与荣耀的象征。书中的女性，无论她们身份如何，其生命历程都与“长安”所代表的那个辉煌时代息息相关。她们的悲欢、权力、挣扎与贡献，其根源与影响，都深深植根于这一宏阔的背景之中。“红颜”的故事，正是从“长安”这个时空交汇处流淌而出的历史篇章。
记者：这是一本通俗的历史读物，但是其中的史实和观点都以严谨的学术性作为基础。在写作过程中，您如何平衡学术严谨性与大众可读性，让大众接触到专业的历史研究成果?
蒋爱花：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也是关乎公众史学工作的核心问题。我认为在撰写面向大众的史学读物时，应该始终秉持一个核心原则：研究的根基必须牢固，但表达的方式必须亲切。这里可以借用《百家讲坛》的宗旨，即“让专家学者为百姓服务”。我的努力方向是“深入浅出”——研究务求其“深”，以保证内容的严谨与厚重;而表达力求其“浅”，以达成传播的流畅与广泛。我希望让读者在享受阅读故事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接触到前沿的史学观点，最终能够理解，严肃的学术研究与生动的历史叙事，本可以是一体两面。
中央民族大学教授蒋爱花
回到那个昂扬的“红妆时代”
记者：这本书真是一幅五彩斑斓的女性群像。在写作过程中，是否有某一位女性或某一则史料，让您尤其触动，甚至改变了您对某个历史问题的看法?
蒋爱花：在撰写这幅女性群像的过程中，确实有许多故事令人低回不已。若论及最为触动我的，还是书中关于唐代后期咸安公主与太和公主的和亲经历，尤其是太和公主的命运。
我曾在一个深夜，当写到她历尽艰辛终于得以返回长安的段落时，不禁潸然泪下。那一刻，我想到了唐代诗人李频的《太和公主还宫》一诗：“天骄发使犯边尘，汉将推功遂夺亲。离乱应无初去貌，死生难有却回身。禁花半老曾攀树，宫女多非旧识人。重上凤楼追故事，几多愁思向青春。”这首诗，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个历史悲剧的内核。它描绘的不仅是个人容颜老去、物是人非的感伤，更深刻地揭示了这些女性作为政治筹码的不幸。她们的付出，是唐代历史叙事中沉甸甸的一页，值得我们给予最深切的共情与最庄重的铭记。
记者：与汉、宋、明等朝代相比，您认为唐代女性最独特的群体气质是什么?是什么造就了这种独特性?如果我们把视角放到更漫长的中国古代史上，您如何评价“红妆时代”?
蒋爱花：与汉之端庄、宋之清雅、明之严谨相比，唐代女性群体所展现出的最为独特的气质，我认为可以概括为一种蓬勃的生命力与高度的主体性。这种气质不仅体现在外在的服饰开放、社会活动活跃，更深入骨髓地表现为她们在婚姻、财产、文化乃至政治领域，都表现出更强的自主意识和参与能力。这种独特气质的形成，并非单一原因所致，而是唐代特有的历史条件共同催生的结果。
若将视角延伸至整个中国古代史，我们或可将唐代称为一个独特的“红妆时代”。但这并非意指女性在权力与地位上取得了与男性完全平等的“女权时代”，而是说，相较于其他朝代，唐代为女性提供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历史舞台，让她们的才智、情感与力量得以更为鲜明、更为多样地绽放。
记者：如果可以用一个词形容唐代女性的整体精神风貌，您会选择哪个词?
蒋爱花：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唐代女性的整体精神风貌，我会选择“昂扬”。这个词不仅指向外在的自信与活力，更准确地捕捉到了她们在时代机遇下所展现出的那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基调。从外在表现看，“昂扬”体现在她们在社会活动中相对自如的身影;从内在特质看，“昂扬”更指向一种面对命运时的主体意识。这种姿态，与整个大唐帝国兼容并包、积极进取的“盛唐气象”同频共振。
张萱《捣练图》
若能穿越回唐朝，最想与太平公主对话
记者：唐代女性的某些困境(如婚姻压力、社会评价)与当代女性是否有相似之处?研究唐代女性史，对理解当下的性别议题有何镜鉴意义?
蒋爱花：其实不只是唐代，任何时代女性所面临的某些结构性困境都是存在且相似的，例如，婚姻始终是衡量女性价值的重要标尺——在唐代，它关乎家族联姻与门第荣耀;在今天，它则与个人幸福、家庭责任等压力紧密相连。同样，社会评价体系也始终如影随形，唐代女性被“贤妻良母”的典范所规训，而当代女性则可能面临来自职场、家庭乃至网络舆论的多重审视。
研究唐代女性史，其镜鉴意义不在于寻找简单的答案，而在于提供一种历史的纵深感。它让我们明白，争取平等与尊重的道路漫长而曲折，但历史的潮流并非凝固不变。理解过去的多样性与复杂性，能赋予我们更清醒的头脑和更坚韧的力量，去审慎而积极地面对当下的议题。
记者：如果可以穿越回唐代与一位书中的女性对话，您最想见谁?会问她什么问题?
蒋爱花：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想很多人的回答可能会是想见见武则天这位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去问问她如何一步步走上巅峰或者无字碑之谜。
但我的答案是：最希望对话的对象，是太平公主。选择她，并非仅仅因为其显赫的地位与传奇色彩，更因为她的生命轨迹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唐代女性在帝国政治最核心地带所能达到的影响力巅峰与其无法逾越的终极界限。她身处武则天时代之后，那个女性参政空间被前所未有地打开，却又迅速收缩的关键历史节点。
若能与她对话，我不会询问宫闱秘事，而是希望探寻她作为政治核心亲历者的内心世界与历史洞察，去聆听那个时代为女性设定的“天花板”究竟何在。她的答案，或许能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在辉煌的唐代，女性个体奋斗与历史结构性限制之间那惊心动魄的博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