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其骧论南方蛮族的汉化北方民族之移入中原者,自以卜居于北部者居大多数,故自来言民

儒家羊学 2025-03-17 13:33:15

谭其骧论南方蛮族的汉化

北方民族之移入中原者,自以卜居于北部者居大多数,故自来言民族史者皆知今日中国北部人口中,富有鲜卑、突厥、回纥、契丹、女真、满洲等族之血液。以此为据,或又引而伸之,遂谓中国人血液愈北愈杂,愈南愈纯粹,其说颇为一般人所崇信。殊不知按之史实,则北方人中固多东胡、北狄人之血液,南方人中,亦不少蛮族之血液,北方人之血液固极复杂,南方人之血液,亦不得谓为纯粹,流俗之见,可谓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也。

北方之异族为客,多以武力入主中原,故其来踪去迹,较为显而易见;南方之异族为主,多为汉族政权所统治,故其混合同化之迹,隐晦难寻。自来治西南民族史者,未必人人皆抱优胜劣败、蛮种日就灭亡之谬见,然而终不肯明言蛮族之已并合于汉族者,亦以苦于史籍所载之不足以证成其说耳。无论史籍上关于此类事实之记载,在北为习见不鲜,在南为绝无仅有。即以私家谱牒而言,北族也往往肯自认出于夷狄,于内迁之由来,通婚之经过,历历可按。南方之蛮族,则当其始进于文明,自无谱牒一类之记载,迨夫知书习礼,门第既盛,方有事于谱牒,则或已数典而忘祖,或欲讳其所从出,不得已乃以远祖托名于往代伟人,臆造其徙移经过。易世而后,其讹误遂至于莫可追究,民族混合之迹,荡焉无遗。

又如以姓氏推定族系由来一法,在北方亦为人所常用,在南方则扦格难行。盖北方民族之姓氏与汉姓截然有别,读史者见拓跋、长孙、尉迟、宇文,即可知其为鲜卑;见耶律,即可知其为契丹;见完颜、石抹,即可知其为女真;此诸姓不特显扬于北魏、辽、金当世,并能著迹于国亡百年之后,故鲜卑诸族血统之常存于中土,亦昭然若揭焉。作者曩读河北省各府县志,见其中即多有此类记载,惜当时未予摘录。就一时记忆所及,则如永清之贾氏乃金后,新河之脱氏乃元后。而南方民族则不然。南方民族之语言与汉语同为单音系统,以是其姓氏亦属单音,以单音之姓氏,译为汉字,结果除极少数外,自与汉姓完全无异。汉族有张、王、刘、李、赵,蛮族亦有张、王、刘、李、赵,人但知其为张、王、刘、李、赵,设非语言习俗有异,乌可得而知其是否汉族耶!

史籍既无记载,谱牒又曲讳而掩饰,姓氏又不足以辨族系,然则吾侪欲于今日一般南方人中,踪寻业经汉化之蛮族遗裔,欲于久已混合之民族血统中,探索蛮族之因子,得非为不可能乎?是亦不然,要在吾侪能善用史料耳。史籍无明白记载,可以侧面以推测之;谱牒而有讳饰之嫌,可因其伪而求其真;姓氏本身虽无从辨别民族,然但须区以地域,证以古今望族、蛮酋姓氏之因缘迁变,则蛛丝马迹,未始无线索可寻也。三者之中,尤以姓氏一端最富于普遍性,其应用之范围最广。兹篇所述,即为以此种方法研究而得之结果,其他史料有可作旁证者,间亦附见焉。

湖南自战国时虽已有中原人生息其间,然其时蛮多汉少,蛮族所受华夏文化之影响盖极微,故西汉一代,无蛮事之记载。汉末王莽之乱,中原人士,始大举移殖荆湘,至东汉时而蛮汉间冲突迭生,“蛮乱”时闻矣。其时接触既繁,蛮族中一部分人口,当已颇染汉化。范书《南蛮传》记东汉一代蛮乱,多有以五里六亭善蛮讨平者,此所谓“五里六亭善蛮”者,盖即后世所谓“熟徭”、 “熟苗”也。各蛮族皆有“生”、“熟”之分,而“生”、“熟”之分,初无种族上之根本不同,不过因其汉化程度之深浅,予以区别而已。故生熟随时代而推移,其始为生,既而进于熟,熟之斯极,遂变而为“汉”矣。是则东汉时之熟蛮,迟至魏、晋、六朝时,当已尽变为汉,惜今所传魏、晋、六朝载籍之涉及湖南人与事者极少,故莫可得而考。自汉而后,迄于隋唐,湖南境内之“省地”日拓,蛮疆日缩,汉族政权之势力愈益深入,蛮族之汉化程度亦愈益增高。迨至唐末,中原方疲于内争,自无力以统制边疆,一时蛮中酋豪渠帅,遂纷纷崛起,斥逐官吏,割据郡县,小者称雄峒寨,大者率仿中朝制度,自署为知州刺史,叙置属吏。朝廷因其成局,往往假于符命,于是湘西一带归于土司统治者,垂数百年。宋熙宁、崇宁间,新党用事,开疆拓土之议兴,章惇辈数用兵以征不服,而南江诚、徽、梅山诸蛮,遂复为王土;独北江因仍未革,历元明二代,至清雍正间始改土归流。湘南衡、永、郴、桂一带,虽无建州立郡传世久远之土司,然自宋庆历以来,变乱迭兴,至清道光间犹然。每一乱定,朝廷辄增置吏司,加意抚治,故州县之名号虽多因旧,而昔之溪峒,今日率成省地。

唐末以来史载蛮事渐繁,《宋史·西南溪峒诸蛮传》尤为详赡,蛮中豪帅姓氏,多所著录。今试以唐宋时各地之蛮族大姓与各当地明清以来之著姓对比,其中多有相合者;而同为一地之蛮姓,以著称于唐宋时者与著称于明清时者相较,则转多不同。此其故可熟思而得也。盖蛮姓之著录于史与否,无论为朝廷之顺民或叛逆,皆可为已否与汉族发生相当接触之徵,故其著录于唐宋时者,更历数世,至明清而大率已变为汉;其著录于明清时者,在唐宋时当犹辟处于深山穷谷间,与汉族极少接触者也。准此以观,则唐宋时逼处蛮疆之汉,其中必有一部分为著称于魏、晋、六朝时之蛮。此指大体而言,亦有族类极繁者,则虽为一姓,其各部分同化时代,往往先后相去颇远。

唐宋时为蛮中酋豪显姓,而明清以来又为各该当地及其附近之望族。若谓今日之望族,皆系唐末后自他方移来,而适与当地往日之蛮姓相合,衡以古今天下事理,当无如是之巧。故吾侪固不得遽谓今日各该地此诸姓之每一个人皆系蛮裔,特至少其中有极大部分秉有蛮族血统,此则可以断言者也。或颇以此说与诸家谱牒所载相左为疑。殊不知谱牒本不可轻信,而此诸姓之自言其所从出,尤属荒谬无稽,断不可信。有识者试稍一复按其说,实不难立验其伪。今考诸家假饰之词,大体不外乎二类:其一,为征蛮而来,事定卜居,或殁于王事,子孙留家,如麻阳之田、会同之杨是其例;其二,自承为土司之后,但谓土司系出汉祖,如永、保之彭、溆浦之舒、城步之杨是其例。前一说所称之始祖姓氏时代及其征蛮事迹,大抵可信,然必为土著而非客籍,而此土著,实为蛮族之已经归化者,亦非先时从他方移来之汉族也。饵“熟蛮”以利禄,使征“生蛮”,此为历代常用之政策,初无足奇,而后世子孙之所以奉此人为始祖者,亦以其前不过为蛮中一小民,至此而始致身通显,肇开阀阅耳。不然则何以征田氏蛮者适为田氏,征杨氏蛮者适为杨氏耶?其为事理所不可许,勿待辨也。至后一说则其事在他省或他姓虽非决无,特在湖南之彭、舒、杨,则可证其必伪。

按谭其骧先生考证,湖南境内之向、舒、田、彭、覃(秦)、符、扶、苏、杨、梅、冉、鲁、文、龚、奉、粟、雷、蓝、骆、潘、吴、龙、石、麻、廖、张、陈、李、邓、唐、黄、高、詹、宋、昌、刘、魏、王、杜、万、伍、皮、夏、何、贞、姚、孟、白、墨、谋、苗、观、蔡、曹、周、房、盘、罗、熊、谭、蒋、区、莫、欧、蒙、赵等姓氏,多为古代蛮族豪帅,他们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汉化,成为湖南境内的大姓望族。上述诸蛮姓每不仅为湖南一省所独有,中如向、田、覃,湖北旧施南府一带亦多有之。舒氏、彭氏亦见称于四川之黔南、夔州蛮,杨氏尤为贵州苗巨姓。粟氏为广西蛮巨姓,东北延蔓于湖南省境之沅、靖、城步一带。诸姓族类分布如是之广,足证其自上古以来,必已定居于国境西南部,曾历数千年之长养滋息,故堪臻此。若谓唐宋后始徙自他方,人非蚁蝼,繁衍安得有如是之速乎?即此一端,吾侪但须细一体会之,则诸家悠悠之说,可以概置不论矣。

即以上所举述者而言,已可见蛮族血统在今日湖南全部人口中所占之成分,殊不在少数。此所谓“蛮姓人数”,其中自必有汉族分子参杂其间,然此所谓非蛮姓人数之中,亦当有一部分含有蛮族血统,双方对消,则此比数距事实或非过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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