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暑假把我关家里整整俩月,说是软禁都不夸张。他为了不让我出门,天天在家盯着我,连班都不上,活也不干。
那俩月,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噩梦一场。
那是高一的暑假,放假前我天天盼着,就想着能和同学出去玩。结果背着书包一回到家,还没来得及乐呵呢,我爸就把我叫过去,直接来了个通知:这假期,哪儿都不准去!
我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换成了满脸的疑惑,问他为啥。
为啥?他说外面全是坏人,我出去肯定得被带坏。
我说我就和同学玩玩,哪有什么坏人。
他说我那些同学都不是啥好人,都会把我带坏。
就算我关系好的朋友学习都名列前茅,他还是固执地认为,只要带我玩的,都不是啥好东西,都想把我带坏。
我问那我能玩手机不,他说不行。
我问看电视呢,他也说不行。
那我能干啥?他说学习。
得,从此我就开始了地狱般的生活。
每天早上七八点,我就被砸醒。床边有啥就用啥砸我,运气好,床边只有枕头,那就用枕头重重砸我脸上;运气不好,床边有昨天的暑假作业或者几本书,那就拿起一摞书把我呼醒,还是重重呼在脸上。他还就只砸脸,你说怪不怪。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醒来的时候,五感都特别通透。脸上疼得要命,耳朵里全是不堪入耳的脏话,眼睛里看到的是他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就这样,五感能不通透嘛。
我被吓得一哆嗦睁开眼,他就用手指一下一下重重戳着我的鼻子,骂我小王八蛋,骂我真不要脸,骂我真能睡,骂我跟猪一样懒。此处省略一万句夹杂在中间的脏话。每句话都狠狠白我一眼,咬牙切齿地骂着,尤其是“不要脸”三个字,咬得特别重,拖得格外长,难听死了。
被吓醒的冲击,朋友们,那真的太大了。尤其是在朦胧中还伴随着大量辱骂。
年幼的我始终想不通,七八点醒咋就要遭受这些,反正这事儿给我的精神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这还不是最让人崩溃的。挨点打骂而已,我早就习惯了,挨骂的频率比吃饭都高。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真的从来不出门。他不上班,也不干活,也不出去打牌喝酒。他觉得这太伟大了,哪都不去就在家看着我,为了我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他这个爸爸真是太了不起了。
他似乎给自己立了个flag,执行起来那叫一个带劲。他整天沉浸在做着巨大牺牲的伟大父亲这个幻想里,可苦了我了。这时候买烟都不用我跑腿了,因为连大门都不让我出。
手机不让玩,电视不让看,懒觉不让睡。他以为这样我就会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可我只是整天沉迷于幻想。那幻想好极了,五彩斑斓的,亮堂堂的,香喷喷的。在里面,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去玩,天高任鸟飞。在里面,我可以随时见到每一个同学朋友。在里面,我可以睡懒觉,可以不挨骂。
于是,我每天都舍不得从幻想里脱身。我开始觉得,现实也没啥好的。
所以现在,有谁跟我说幻想不健康,幻想朋友不好,我都忍不住想问问他,假如你经历这样的两个月,除了幻想你还能干啥呢。
幻想对我来说,是溺水时岸边那根松动的芦苇。就算随时可能和我一块沉入水底,我也别无选择,只能紧紧抓住这唯一一个、脆弱的、不安全的、却能让我喘口气儿的救命芦苇。
恭喜看到这里的朋友们,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曙光来了。
终于有一天,他有事情出去了。从他出门的那一刻起,我的嘴角就咧到耳根子了。尽管他千叮咛万嘱咐,我管他呢。
还记得那天,我小心翼翼地跑出去,张望着跑到村口。在村口等公交车时,揣在兜里的手都沁出了汗。我绕着公交站牌转圈,从这头走到那头。这里是进村的必经之路,要是他半途折返,肯定会看到我,到时候免不了一顿胖揍。
坐上公交,我松了一口气,看着窗外的景色,心里那叫一个雀跃。
我学生时代没有手机,转车的时候没导航,只依稀记得上次和同学去在哪一站转车,于是我在那里下了公交。每来一辆公交,我都兴高采烈地上去问司机,到不到新华书店。
那天,我在书店看了整整一下午书,心里全是满足。
看到这你可能要疑惑了,我来回答你,是的,连看书都不被允许。我偷偷跑出去,没法联系同学,那最想干的事儿就是去书店看书。那里安安静静的,没人整天叫我过去,没人骂我,我喜欢那里。
其实我从小学开始就喜欢看书,那时候每周赶集,我妈都会给我买一两本书。那为啥现在家里没书了呢?说起来很简单,有一次被我爸看到了,一本书要二三十块钱,他把我妈训了一顿,说看书影响学习,还浪费钱。显而易见,后者是主要原因。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书可以看了,以前买的那些也早看腻了。
那天我赶在天黑之前到了家,心里一路忐忑。果不其然,大门从里面锁上了。我只能喊我爸,喊了好久,他才屈尊降贵地来给我开门,脸上阴晴不定。闻着他身上的酒气,我的心和声音都颤抖起来。
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紧跟其后。我转过身来,一巴掌就扇到了我的脸上。没挨打前怕挨打,挨打后反而什么都不怕了。我一屁股坐在床上,控诉着他平时连门都不让我出。这在他眼里是赤裸裸的挑衅,胆敢挑衅他的教育理念和管理方式,该打。于是我又挨了好多巴掌。
在他的逼迫下,我的精神状态几近癫狂,几乎是吼着反驳他的每一句话。尽管这无疑会招致更重的打。
我想飞出去,化作一个窜天猴,“啁”一声飞到天上,然后炸开。我想横冲直撞,变成小时候玩的箭,松弦“嗖”一下被射出,从东墙撞到西墙上,再从南墙撞到北墙上。我想重重砸入地底,一个屁股蹲“砰”地把地面砸出一个大坑,留下尘土飞扬。我想炸开,变成一朵蘑菇云,“轰”地炸开,粉色的,慢慢氤氲着散到天地间。
我一边喊叫一边幻想,忽然停止幻想了,因为我瞥到镜子里的自己,嘴巴流血了。我拿起桌子上的梳妆镜,扒开嘴唇细细端详着。这是第一次被打出血,嘴巴里面大约有一平方厘米破了,这一块表层的膜消失了,可以理解成破了皮,然后这块皮直接不见了。我猜测是挨打的时候磕到了牙,磕破了就开始流血。
这时候他也看见了,他终于停手了。他开始转头寻找我妈的身影,问我妈为什么不拦着他。然后又开始了老一套,都是为了我好吧啦吧啦。
不知道嘴巴里的伤口什么时候能停止流血。
说实话,我敲下这些字的时候,心里已经很难再有波澜了,除了有的地方实在被他的变态给逗笑了。早些年的时候,这些事情我想起来就头痛欲裂,泪跟不要钱似的流个不停。我想大概是太痛了,所以大脑开启了自动保护机制,把情绪抽离了。也好,至少不痛了。
成长过程中被禁锢的自由,让我对自由的渴望一度超过了生命。
后来上了大学,离开家的时候我笑了一路,外面的空气居然如此清新,争着抢着往我的鼻孔里钻。那自由呢,像是一只飞鸟,从等身的玻璃罩中飞到了更大的玻璃罩中。而这只飞鸟,只是在每个夜晚,望着那玻璃罩子外面的夜空,明晃晃,亮堂堂。
我的精神又开始涣散,原来玻璃罩外面的世界和我的幻想一样。那自由究竟是什么呢?我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可是或许,对自由的定义,本身就是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