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的城 这半生，大约是被两样气味给腌透了。 前十八年是牛的气味。牛在坡上嚼草，慢腾腾的，湿漉漉的鼻子喷出白气，混着青草被唾液沤烂的酸涩，还有牛身上那层永远干不了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汗。这气味钻进我的粗布衣裳，钻进指甲缝里，趴在每一寸皮肤上，怎么洗也洗不掉。近三十年，是深圳的气味。其中头十年是海风湿咸里搅着训练场的汉水味，钢铁被烈日晒出的铁腥气，汗在三十八度空气里迅速发酵成的微馊；中间十年是写字楼中央空调吹出的、消毒水般洁净却窒人的凉风，混着打印机的油墨味；这些年，是地下车库终年不散的、微凉的汽油味，是新房子装修后那股努力要显得“高级”的、空荡荡的香氛，还有雨后小区园林里，人工草坪与进口肥料混合出的、过分规整的青草气。 我的父亲，是个能用竹梢梢点在牛左肩胛，牛便心领神会向右转的，真正的“把式”。他的期望，像他抽的旱烟一样扎实——一头更壮实的牛，一块更近水渠的田，一瓦不漏雨的屋顶。他最高深的哲学，都泡在那只积着深褐色茶垢的搪瓷缸里：“人哄地皮，地哄肚皮。” 我的世界里，最大的“远方”是圩上桥镇三天一次的集市，最神秘的“知识”是货郎担玻璃匣子里那些彩色的糖纸。 转动的起点，是一张被雨水打湿又晒得卷了边的录取通知书。它把我从牛背上拽下来，扔进了一列绿皮火车吼叫着的、闷热的车厢。父亲送我，在月台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把那个搪瓷缸子塞进我褪色的帆布包。车开了，他变成月台尽头一个越来越小、越来越黑的点，最后，连那点因常年抽旱烟而微驼的轮廓，也被南方的风与速度吞掉了。 这座城市，最初是用它的拒绝来锻造我的。它拒绝听懂我的乡音，拒绝同情我的惊怯。在流水线上，我的双手不再是赶牛扶犁的，它们必须跟上光一样扫描的激光刻度；在挤得喘不过气的公交里，我的双脚要扎得更稳，才不会被急于奔赴下一个站点的人潮甩下去。我学会了沉默，学会了把乡音里的上扬语调狠狠压平，像压住胃里因廉价盒饭泛起的酸水。我像一根过分生长的藤蔓，拼命将自己的触角，缠向那些闪着光的标准：第一份合同，第一个记在我名下的银行卡余额，第一行代码在屏幕上跑通的战栗。 然后，是更快的转动。我钻进了更大的机器，西装成了我的第二层皮肤，比当年的粗布衫更挺括，也更束缚。我谈论估值、赛道、财务自由，言语间嵌满刚从财经杂志上学来的新鲜词汇。在玻璃幕墙的格子里，用目光丈量这座城市的野心，也用眼角余光瞟着同行者的步伐，不敢稍慢。我拥有了父亲无法想象的东西：一个金属壳子载着我飞驰，一个钢筋水泥格子，悬在空中，里面装着我的妻儿。我给儿子讲睡前故事，始终是老家那头老水牛温吞而潮湿的眼睛。 我以为我驯服了我自己，像父亲驯服他的大地与牛。我用业绩换来勋章，用汗水浇筑基石，在这幅宏伟画卷里，找准位置，直到某个加完班的深夜，我把车开进小区地下车库。日光灯照着一排排安静匍匐的、相似的金属壳子。我熄了火，世界突然静得可怕。密闭的空间里，只有空调最后一丝叹息般的余响。那一刻，毫无征兆地，我被一种庞大无比的陌生感击中了。这规整的水泥格子，这冰冷的标志，这需要我每月用不小一笔数字去“喂养”的方寸之地，它和我，究竟有何血肉关联？呼吸一点“外面”的空气，涌进来的，只有地库深处那种恒久的、浑浊的微凉。推开家乡门，就是山风、蛙鸣，是整片毫不设防的、活着的夜晚。而在这里，我连一口真实的、未被循环过滤过的空气，都难以触及。 “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该舍的舍不得，只顾着跟往事瞎扯。” “得”与失，得了学历，得了职位，得了赞誉。“舍”，舍了那个能躺在草坡上看云、一看看半天的少年；舍了乡音里自然的亲昵；舍了与一片土地、一头牛之间那种沉默却深厚的懂得。我攥着满手崭新的、闪亮的、标着价码的“得”，却在一个地库的深夜，感到一无所有的恐慌。我是在跟“往事”瞎扯，却用最时髦的语言，装饰最苍白的回忆。 父亲驾驭牛，是与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达成默契与平衡。生活是被一股更大的、名为“时代”和“潮流”洪流裹挟着踉跄前行，不断抓住一块又一块浮木，却始终踩不到实心的河床。所谓“中产”生活，像一座光线明亮、设施齐全的玻璃城堡，稳固，安全，无可指摘。心底住着一个赤脚踩在田埂上、裤腿沾着泥点、能准确分辨出老牛今天是想吃嫩草还是干草的那个放牛娃。他在玻璃的另一面，静静地望着我，眼神清澈，带着牛粪与青草的气息。 当灯光再次亮起，我依然会拿起公文包，走向电梯，回到我那悬在半空、井然有序的格子里。牛的气味已经淡得几乎闻不到了，深圳气息也已沁入骨髓。 只是在这一明一灭之间，在属于我一个人的、绝对安静的黑暗里，我允许自己，短暂地、深深地，呼吸那跨越了三十年山河的、怅惘而真实的空气。这不过是从一种气味，流浪到另一种气味。而真正的故乡，是那条再也回不去的、开满紫云英的田埂。 有些歌，唱过了，就是唱过了。在心底，总有个地方，会替我们记得所有的转调与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