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决心》在角色塑造上有一个遗憾的地方,是姜武扮演的丈夫不够典型。他太过张狂乖戾,“你什么目的你自己知道”,“你懒成这样你好意思吗”,这些很舞台效果的攻击方式,大大降低了他的代表性。
典型中国丈夫(在非肢体暴力的平庸婚姻里)其实很少这样羞辱妻子,据我观察(我爸&我爷爷)最主要的策略是沉默,是走开,而不是言语攻击。因为争辩尚留理论余地,尚需维持表面逻辑,而沉默意味着共同精神空间的封杀。丈夫往往擅于忽视,拒绝沟通,停止表达,在家庭中作为一种沉默的阴影存在。但转而在外人面前,又表现出慷慨,大度,通情达理。正是这种精神分裂,让人不得不怀疑,婚姻本身即是某种男性毒料的催化剂。
我爸一生中极少对我妈露出笑脸,我曾多次目睹他在屋外接工友电话,笑得呲牙咧嘴,挂了电话转身进屋,瞬间满脸阴沉,仿佛电话里那个是他妻子,家里这个是他不得不应对的外人。我在同龄人的父亲身上多次窥见这类气质。很多年后,我自己也需要从自己身上清除这种分裂感。这种现实经验映衬,显得《出走的决心》里的姜武不似一个将文化压迫感输出到妻子身上的典型丈夫,反而像某种有人格缺陷的少数。
作为对照,杨本芬《我本芬芳》里的丈夫吕,可能更符合我见识过的中国父亲/丈夫,其主要姿态是冰冷,沉默,封闭,是一个大写的、全面的拒绝方。吕会倾尽全家肉粮票款待乡邻,体贴备至,用心良路,但面多刚刚生产完、求丈夫睡在自己旁边的妻子,他说,不,我怕血腥味。大多数时候他不表达,不回应,不争辩,“一言不发,拔腿就走”。这其实是我更熟知的一种丈夫,有他在内的婚姻是一种慢性毒药,是一根持续几十年逐渐收紧的绞索。
烈性的恶有时会反而能激发脆断,但大多数出走的难度在于慢性。当然《出走的决心》原型苏敏的处境更夸张,她是靠几十年的忍受,硬是把一个动辄被拳打脚踢的烈性恶忍受成了日常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