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家里总是飘着草药香。父亲每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就会坐在他那张老藤椅里,捧着一本线装的《易经》慢慢看。 他手指会轻轻摩挲泛黄的书页边缘,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乾为天”三个字上,像给古老的文字镀了层金边。那时我不懂,只觉得那本线装书比院子里的老槐树还要沉默。 今年翻黄历,“丙午”两个字突然跳出来,像团小火苗烫了眼睛。丙是阳火,午属离宫,双火叠燃——父亲曾说这是“赤马驭火”年,小时候听着像神话,现在却在江南汛情的新闻里,咂摸出几分沉甸甸的实在。 记得十岁那年跟着上山采药,遇见张大爷蹲在田埂上看云。他指着天边鱼鳞状的云彩说:“丙午赤马过,旱魃随蹄落”,末了补了句“马头朝南粮满仓”,当时觉得他在念咒语,现在才明白,那是用几十季歉收换来的“天气预报”。 先祖在田里种了五千年,把燕子归来的日子、野菊绽放的时辰都刻进了骨血。《齐民要术》里“观星宿,察云气”那十六字,哪是什么玄学?分明是手把手教后人怎么在天地间活下去的生存手册。 现在我们有气象卫星了,手机上能精确到小时的降雨概率。我们笑古人看蚂蚁搬家知雨来,可去年苏北那场暴雨,预警说“局部地区有雨”,村西头李伯却凭着“甲辰龙低头,水漫旧桥头”的老话,提前把稻谷移上了高坡。 父亲常说“人要敬天,不是怕天”,这话现在听来像声叹息。社交媒体上戾气横飞,金融市场里追涨杀跌,不正是《黄帝内经》说的“火气大行,民病胸中烦热”?我们用黄连泡水喝能清心,却忘了这“天火”也能烧在心里。 《齐民要术》里藏着的哪是农谚,是祖先写给天地的家书。他们把星星的位置、风的方向都折进字里行间,盼着后人打开时,还能认出那些关于生存的暗号。 可现在,我们把这些家书锁进了博物馆的玻璃柜。孩子问“丙午年”是什么,得到的回答可能是“游戏里的特殊年份”,却少有人告诉他,这三个字里藏着燕子哪天北归、稻谷何时抽穗的秘密。 前几天整理父亲遗物,那本《易经》还在老藤椅上放着。我坐下去,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书页边缘,突然懂了母亲那句话:“你爸爸一半在人间,一半在天上”——他只是比我们更早学会,在天地间找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科技能预测 rainfall 的毫米数,却测不出人心与自然的距离。当气象卫星掠过头顶时,我们是否还能听见先祖在田埂上喊:“看,那颗星又偏西了”? 丙午年的红马还在跑,从《尚书》的竹简跑到智能手机的屏幕里。它跑得再快,也在等我们——等我们放下手机,抬头看看它鬃毛间闪烁的,究竟是星尘,还是被遗忘的眼神。 我摸了摸那本《易经》,书页上的指纹叠着父亲的,像两串脚印,一前一后,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朝着天上的星星,和脚下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