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去东北插队落户时,怎么也没想到,屯子里那位沉默寡言的日本遗孤阿姨,后来竟成了他的岳母。那是1972年冬天,他跟着生产队的马车颠簸到靠山屯时,最先看见的就是蹲在河边砸冰窟窿的春子阿姨——灰布棉袄裹得像个冻土豆,唯独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半截木簪子挽着髻。村里孩子常朝她扔石子喊小日本,她总默默把冻红的双手缩进袖管,像棵被霜打蔫的芥菜。 1972年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更急,我裹紧棉袄坐在生产队的马车上,想着东北的黑土地能把一个上海知青改造成什么样,完全没料到未来的岳母正蹲在靠山屯的河边砸冰窟窿。 车轱辘碾过冻土发出咯吱响,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灰布棉袄裹得像颗冻硬的土豆,唯独后脑勺的发髻梳得比村里任何女人都齐整,用半截磨得发亮的木簪子绾着,在惨白的天光下泛着一点温和的光。 村里的半大孩子最爱追着她喊“小日本”, stones子砸在棉袄上砰砰响。她从不抬头,只是把冻得通红的手缩进袖管里,像棵被严霜打蔫的芥菜,往墙根又挪了挪。 我第一次跟她说话是开春后,在大队仓库整理农具,她抱着一捆稻草进来,我不小心碰掉了她藏在稻草里的小布包——里面是半块没吃完的麦饼,用粗线缝的蓝布包浆都发亮了。 她慌忙把布包搂进怀里,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嘴里反复念叨“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口音带着点奇怪的侉味,后来才知道那是在东北待久了的日本话腔调。 那天收工,她塞给我两个煮鸡蛋,蛋白冻得邦邦硬,蛋黄却噎得人心里发暖。我看见她冻裂的手背上贴着片破报纸,油墨印的“最高指示”四个字被血渍晕开了一角。 村里老人说她是伪满时期留下的日本孤儿,被老猎户捡回来取名春子,可没人愿意多提那段事——就像没人愿意提她半夜在山神庙偷偷烧纸时,嘴里哼的调子根本不是东北小调。 我开始有意无意绕远路经过她家篱笆院,看她在菜地里侍弄那些比别家矮小的黄瓜苗,看她把晒干的野菜仔细剪成小段,用线串起来挂在屋檐下,整整齐齐像串绿色的珠帘。 转折发生在我发高烧的那个雨夜,队医不在,是她顶着蓑衣摸黑上山采来柴胡,坐在炕边用搪瓷缸子熬药,药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成了我记忆里最安心的味道。 她女儿小雅就是那天端着药碗进来的,辫子上系着红布条,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星星——后来我才知道,春子阿姨把每月配给的肥皂省下来,专门给小雅洗头发。 我娶小雅那天,春子阿姨把那根木簪子插在了小雅头上,木头已经包了浆,温润得像块玉。她站在土坯房门口看着我们,嘴角咧开一个极浅的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说不清是哭是笑的水光。 村里人渐渐不再喊她“小日本”了,改口叫“老春嫂子”,孩子们放学经过她家,会探头问“春奶奶,今天有煮土豆吗?”她总是掀开锅铲,把最大的那个土豆递给孩子。 有次我问小雅,当年为什么敢嫁给我这个没根基的知青。小雅咬着嘴唇说:“我娘说,你看人的时候眼睛不飘,给她递鸡蛋那年冬天,你还帮她把砸冰的石头搬到河边呢。” 现在那根木簪子躺在我家的樟木箱里,和小雅的红头绳、我当年的知青证放在一起。春子阿姨走的时候92岁,临终前抓着我的手,用越来越清晰的日本话说了句“谢谢”。 有时候我会想,那些年她默默承受的委屈,是不是都化作了菜地里的露水,天亮就干,却总能滋养出比别人更嫩的青菜? 如今我和小雅也老了,孙子问起太奶奶的木簪子,我们就说那是太奶奶年轻时,用第一根自己挣的工分换来的宝贝。有些故事,需要时间慢慢讲,就像东北的冻土,化冻了才能长出好庄稼。 那天收拾老屋,在春子阿姨的旧木箱底发现个铁皮盒,里面是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穿和服的年轻女人抱着婴儿,背后是富士山。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昭和十八年,东京。 原来她也有过那样明亮的青春,只是命运把她的人生掰成了两截——一截在东京的樱花树下,一截在东北的冰河边。 现在每次炖酸菜,我还是会像春子阿姨那样,在坛子里多撒一把粗盐。咸一点,日子才更有嚼头,就像那些过不去的坎,嚼着嚼着,也就成了下酒菜。 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是被标签定义,还是被那些藏在细节里的善意悄悄改变?我宁愿相信是后者。 就像那根木簪子,本来是用来绾住过去的,最后却成了连接三代人的信物——冰冷的木头,被人心捂热了,也就有了温度。
当年他去东北插队落户时,怎么也没想到,屯子里那位沉默寡言的日本遗孤阿姨,后来竟成
小杰水滴
2025-11-28 21:4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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